喻向午,1972年出生,湖北大悟人。武汉大学新闻学专业毕业。现为《长江文艺》杂志副主编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
喻向午(以下简称“喻”):
鄂梅老师好!你是与《长江文艺》关系密切的作家,也是很多读者比较熟悉的作家。记得是3月6日中午,你问我是否已经开始线上办公,“有个短篇,非发你不可,你看了就知道”。作品走三审程序非常顺利,很快通过,并及时在第4期刊出。这样一个结果,是多重因素决定的,一是作品本身很优秀;第二,你是上海市作协的专业作家,但同时也是湖北籍作家,你写这样的小说,有不一样的情感支撑;三是新冠疫情肆虐,武汉处于风暴中心,这类题材的小说,《长江文艺》的读者也是很期待的。
姚鄂梅(以下简称“姚”):
向午老师好!是的,这是我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一段时期。刚开始心里特别难受,什么都干不了,感觉连日常生活都没法料理了。我虽然在上海,但我的家人都在湖北,他们经历的一切,我基本上都能获得同步的感受。其实我原本打算绕道武汉回老家过年的,直到封城前几天,才不得不改变主意。后来我一直后悔这一决定,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,我却躲在外面。
我生于湖北宜都,人生的前三十多年都在湖北度过。我的亲人们大多数都在宜都和宜昌,他们分散在六个不同的居住点,其中一处被封了单元,一处被封了部分楼栋,其他几处也处于社区封闭状态。从来没有那么频繁地使用过手机,每天早上,眼睛还没睁开就把手机抓在手里,凌晨两三点还在刷消息,太多太多,源源不断,那些地名,那些人名,无一处不历历在目,没有在那片土地上生活过的人是不能体会的。我们有个家庭群,每天早上每个人都以发红包的方式向大家报平安,平时我们很不屑这种形式,但那段时间里,我们都喜欢上了它,红包成了我们的平安信。
这样的气氛一直延续到正月结束,喘不过气来的感觉稍稍减轻,其实很可能是我们的反应机制正在更新,我们渐渐不像当初那么脆弱那么敏感了,我们当中有人去做了志愿者,有人成了下沉干部,所做的事情其实都差不多,上门量体温,宣讲防病毒守则,代买物品,运送生活物资。也有人终日在附近鱼塘边钓鱼,在家学做包子、健身、研习舞蹈,这一切无非是为了抵御恐惧。可一到夜晚,白天的强作镇定再一次崩溃,一个个消息跳出来,嘲讽我们白天不可靠的坚强。
这种状态下我没法工作,甚至连一部电影都不能平心静气地看完,那时我想,小说多么遥远,多么隔膜,多么苍白,一个人怎么可能在水深火热之际,还能平心静气地写小说呢?
2月17号,《空中教室》第一次开播,学校开学对我来说是个重要的转折点,我不能在一个专心上课的孩子面前无所事事,长吁短叹,我一定得做点什么。我硬着头皮打开了电脑,对自己说,脑子里有什么就写什么吧,什么东西让我难受就写什么吧,说不定写出来就好了。就这样,我像一个长久不练的乐手,怯生生敲下了几个字,我想看看将近一个月不敲键盘,手指是否已经忘记了它们的排列顺序。我没有奢望进入小说,仅仅只是想试试手感。
没想到一切都还在,一切都被唤醒过来。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,贸然开始了2020年度的第一次写作。其实想想也正常,对于一个长年只写小说的人来说,任何触动了他(她)的事物,都可能变成小说。去冬今春,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次灾难更能触动我呢?何况那已经不是触动,而是整个人被抓起来,深深地浸在里面了,我必须写它,非写不可。
这是我第一次在小说里启用真实地名,我觉得非如此不可;这也是我第一次写这么简单这么温暖的短篇,我同样觉得非如此不可。置身黑暗的灾难之中,才能看清是什么人在发出微微的亮光。这一次,我把目光投向了那些微光之处。
喻:
“非发你不可”,我的理解是,作品写武汉的疫情,稿子先给故乡湖北的文学编辑看,这是一种朴素的情感。另外,你也跟我申明,《爸爸的妻子》是《旧姑娘》(发表于《长江文艺》2018年第12期)的续篇。你用《旧姑娘》续篇的形式呈现武汉疫情的一个隐秘侧面,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呢?
姚:
写《旧姑娘》的时候,我没有交代它的故事发生地,但在我心里,它其实就在武汉。我不知道别人是否也像我这样,一旦你创造出某个人物,就不会轻易忘记这个人,似乎对这个人有了某种牵挂,甚至是难以言说的责任感。所以,不难解释我为什么会在这种背景下想起《旧姑娘》,想起那个被我安置在武汉的家庭,他们的故事本来没完。这样一想,故事就很自然地流淌出来了,一切都在情理之中,天然自在,无需裁剪。
喻:
小说无法回避时代和社会的普遍现象和主要症候,也无法回避那个时代的重大事件,包括灾难。翻阅近些年的中国当代小说,我们还时常会在一些作品中寻到诸如唐山大地震、非典等等灾难的蛛丝马迹。用文学史的眼光看当下正在经历的这场对人类影响范围、伤害程度全面超越唐山大地震和非典的灾难,今后很多年,肯定会有一些小说或多或少触及这次新冠疫情。《爸爸的妻子》,应该算是较早关注此次疫情的小说作品了。
姚:
我能写这篇小说,跟我当时的状况有关,疫情开始前,我刚刚完成一个作品,处于放空阶段,另外,我说过我的处境很特殊,我的家人全在疫区,这种情况既让我如同身处现场,又在空间上保持了一定距离,别小看了这点空间上的距离,它让我区别于完全与湖北不相干的人,也区别于置身湖北现场的人。这种既近又远的感觉,应该就是我能马上开始写的原因。
当然,归根结底,疫情只是背景,只是小说特定的时空,疫情不会提升一篇平庸的小说,同样,也不会拉低一篇好的小说。
喻:
一位湖北评论家4月初跟我聊疫情题材的文学作品时说,这种题材的小说能写什么呢?不好写,也很难写出优秀的作品。实事求是地说,目前这类题材令人满意的小说还相对较少。在疫情前期,诗人和非虚构文学作家非常活跃。诗歌和非虚构这两种文体有天然的优势,能在第一时间直接进入现场。小说作为一种虚构文体,要面临一系列的挑战。一是移动互联网已经普及的背景下,疫情叠加春节,居家不外出、全民刷手机成为生活常态。疫情之下,扑面而来纷繁复杂的碎片化信息,在网上以各种形式即时呈现出来,社区居民、志愿者、医护人员、患者等等不同身份的个体,纷纷通过抖音、微信这些渠道滚动播放与疫情相关的视频。网络上充斥着不断更新的人物、事件、情节、细节,以及自媒体观点和不实谣言等等,小说家的想象空间被最大程度地压缩了,虚构的人和事物,极有可能就是网络上已被呈现的海量文本碎片或者视频片段的重置。面对人尽皆知、已经客观存在的人和事,虚构是一个艰苦的、绞尽脑汁的形而上过程。疫情背景下的终极表达,小说家愿意做更多更久的沉淀,同时还要努力追求陌生化的叙述效果。小说该如何虚构?这是最大的挑战。也许这就是前面评论家提到的疫情题材小说不好写的最主要原因。《爸爸的妻子》恰到好处地回答了上述问题。当然,你写这篇小说,也是冒了很大风险的。
姚:
确实如此,起初我也认为自己不会写这个事情,至少短期内不会写。
我们不妨把你所说的疫情题材文学作品称之为灾难文学,其实,灾难文学也好,战争文学也好,还有其他什么题材的文学也好,文学的关注点从来都不是灾难本身,也不是战争本身,而是灾难和战争中的人和人性。这才是小说的使命。
小说毕竟不像其他文体,可以直观呈现整个或者部分疫情,小说只能以疫情为背景,把目光放到人的身上,而非疫情本身,就像那些战争小说,里面很少看到战争场面一样。关注局部,关注弱小,从微小的事物进去,一点一点扩展、挖掘,是我多年来的写作习惯,这篇小说也一样,经历过这个时期的人,身心都无可避免地刻上了一道划痕,这一点是肯定的。
我无数次想象那样的画面,地面一片冰凉,寂静无声,人人都缩进屋里,造物主披着巨大的斗篷在上空巡视,打量他的造物,他的斗篷掠过之处,他的阴影投射之处,无一不是黑暗与绝望。这种时刻,脆弱的、不堪一击的人,会不由自主地把颤抖的手伸向离他最近的人,以获取力量,不管这人是他喜欢的,还是他憎恶的,甚至也不管这人之前是否作过恶。热情会让人血脉偾张,极度的恐惧也会如此。
我非常赞同你提到的陌生化的叙述效果,互联网的普及对小说创作的确会有一定的伤害,但也没有大到威胁小说存在的程度。一篇好的小说,当然依赖我们栖身的现实,包括网络碎片那样的现实,但它并不仅仅满足于此,好的小说是在现实的基础上再造一个新的现实,如果这个新的现实没有搭建起来,或者搭建得不成功,那它极有可能因为缺乏真实性而失败。只有真实性就够了吗?当然不是,没有艺术性思想性的真实,只不过是些材料。打个比方,《小河淌水》《半个月亮爬上来》虽然都是传唱已久的经典民歌,未来还将继续经典下去,但其实它们并不是真正的民歌,而是作曲家在多次采风后,从众多当地小曲、民间小调中萃取精华部分鞣制而成。这就是我所理解的在现实基础上创造出来的新的现实。
喻:
关于灾难题材的小说,终极表达是多向度的,比如主旋律,比如反乌托邦等等,但《爸爸的妻子》并没有遵循这些路径,而是向内转,如你的上述观点,那就是把目光放到人的身上,关照的是个体的内心情感和伦理,类似于“个人化写作”。《爸爸的妻子》的叙述转向了家庭,转向了人物的内心世界,但这个家庭与这次疫情密切相连,人物内心情感的演进和疫情的发展成为叙述的推动力。不过小说的落脚点还是在情感和伦理上,疫情成为情感和伦理叙述的背景。
姚:
《爸爸的妻子》,顾名思义,我要写的是那个女人,发现丈夫“出轨”,不惜以绝食相威胁,不掐断丈夫与“第三者”的联系不罢休,而当她得知“第三者”是个正在医院抢救病人的护士,且因交通中断无法回家时,竟不假思索地为丈夫找出防护服,让他去送那个护士回家。小说的结尾,丈夫染病,女人执着地多方打听,得知护士并未染病时,她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,这说明她丈夫并不是从护士那里传染的,似乎也说明她丈夫至少这一次没有背叛她。说到底,她只是一个拼命想要护住家庭的女人,她的丈夫不容别人染指,而她之所以在那种时刻放她丈夫去救“第三者”,也不过是生命高于一切的大义使然。这是那一瞬间,来自一个小女人人性的微火。
我甚至怀疑小小一个短篇小说算不算灾难文学,我心目中的灾难文学,要么是有预见性的、寓言式的大部头,要么是正面采写式的非虚构。我觉得我永远无法正面叙述恣意蹂躏人类的灾难,我宁愿去写避风小屋里瑟瑟发抖的人,有思想有感情却脆弱不堪的人,在绝境中升华或跌落的人。人类历史上,灾难从没断绝,人正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中,积累了越来越多的生存经验,可以这么说,灾难于我们,就是生活本身,就是那条生存的大河,时而波光粼粼一派祥和,时而惊涛骇浪凶相毕露。我只是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,正好遇上了一段不好的日子而已。
喻:
《爸爸的妻子》,我将它归于“个人化写作”,但它的叙述与整个疫情期间公众的情感向度是合拍的。作品中,“我”的爸爸,一个在家庭生活中一直处于被动地位,腰杆从来没有直起过的中年男人,冒着生命受到威胁和婚姻破裂的双重风险,毅然决然冲到收治新冠肺炎确诊患者的定点医院,深夜开车护送已经引发夫妻关系紧张的女护士“彼岸花”回家,再到通过网络招募志愿者组成“火线司机群”,专门接送医护人员,最终被感染,完成了“爸爸”从小我到大我的嬗变。“爸爸”的行动最终也得到了“小姨”的理解和呼应,这也是此次疫情中备受关注的最珍贵最朴素的人性。
姚:
《爸爸的妻子》跟我以往的短篇小说比,的确是温暖、明亮了许多,我觉得这是我这个作者与作品人物之间的一种互认,在特定的环境中,他只能那样做,别无选择,而我在那种状态下,写出这样一个人物也是顺其自然的事(其实他的妻子比他爆发出了更加亮眼的人性之光)。在此之前,当我们谈到文学作品的人性时,总是喜欢用到揭露、揭示这样的词,提到人性必然想到黑暗、丑陋这些词语,其实这很片面,人性也有热烈、光明的一面。从古至今,有多少侠士、义士、草根英雄,这些人在平常日子里,表现也很平常,只有到了特定的时刻,高尚的心灵才得以显现,很可能这个非同寻常的时期过了,他们又会在生活中恢复原状。我的意图就在这里,即便是眼里只有自己家油盐酱醋茶的小人物,关键时刻,心中也有大义。这也是人性的一种。
喻:
面对疫情,武汉,中国,甚至全球面临的挑战,都是前所未有的。无论是疫情本身,还是疫情期间不断涌现的令人眼花缭乱的社会现象,以前的经验很可能会失效。疫情题材的小说创作,就得靠作家自己摸索和把握了。因此,有作家认为,疫情题材的小说无法参照旧有经验,疫情背景下的现实,从某种程度上来说,是未经消化和未被总结的,也没有拉开距离。这更考验一个作家的敏锐。但《爸爸的妻子》的出现,给我的感觉,是让人眼前一亮。小说的叙事,完全可以跟当下的现实第一时间对接。
姚:
谢谢你的肯定,作为一个写惯了小说也只会写小说的人,动笔的时候我并没想太多,我只是觉得不吐不快。
我们一直被教导,小说滞后于生活,小说与现实必须有一段距离,必须等到时过境迁,再用一双“老眼睛”来回首。谁知它突然来了,一点都没有生拉硬扯,它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来了,来了就来了吧,来了我就接受它。
另外,我觉得任何时候都会有小说产生,正如任何时候人类都会产生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一样,疫情期间也不例外。我不认为这样的时刻一定只能有纪实作品出现,何况已经有那么多人在做这一块了,何况我确实有感可发,有怀可抒,为什么我们写小说的一定需要一个经过了消化和总结的现实呢?为什么一定要在拉开了距离的现实上进行创作呢?担心自己在小说中的现实不正确吗?担心自己的判断会遭到别人的怀疑和否定吗?我觉得大可不必,作为一个写作者,一辈子都在不停地观察世相。一事当前,对社会局势、对人性应该有着最犀利的观察,最基本的判断。就我而言,我并不想对疫情全局发言,我相信未来会有人写这方面的大部头,但那不会是我,我只对微小的个体有兴趣,就像一个战争年代的人,他并不想对这场战争说什么,他只想对那个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以及他的妻子说点什么。
我也有了点新的感悟,所谓小说与现实的距离——假定真的存在这么一段不可跨越的距离——我觉得它也许不单单是指时空的距离,这个距离也许只存在于我们的内心,存在于现实与我们的反应之间,存在于我们用生活的眼光看待现实还是用小说的眼光看待现实之间,也就是说,这个距离会随着我们反应的快慢而改变。
喻:
作家对现实的认识,以及对现实经验的总结,应该都是相对的。一个作家,在不同时期,对世界的认知,也有可能在不断发生变化。
姚:
对!除了刚开始学着写小说的那几年,我写过几篇纯个人体验的小说外,我的小说一直是根植于现实的那种,我曾经把这个过程称之为从自发转向自觉的过程,我认为这个转变的标志就是目光由内向外,开始关注身外的事物。经过这几年的自我训练,我的看法又变了,我所关注的现实,我所叙述的现实,真的是人所共见的现实吗?未必,我觉得它只是属于我的现实,是我感受到的,是我想象中的,是我创造出来的。我觉得我又回来了,但不是原路返回,而是螺旋状回归。我常想起冯提尔的电影《狗镇》,《狗镇》里的街道不是真的街道,是画在地上的街道,《狗镇》里的房屋和狗也不是真的房屋和狗,是画在地上的房屋和狗,这就是我所理解的“创造一个现实”的高阶状态。它是真实的,又缺少真实的要件;它不是真实的,但那些事情却真真实实发生在我们身边。我希望自己能创造出这样的现实来。
喻:
我很认同你的观点。但同时,对现实的把握是否准确恰当,也是作品能否成功的前提条件。如前面所说,疫情背景下的现实生活,是非常规的现实生活,与从前相比,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作为现实生活的外部世界充满了不确定性和不可知性,是一个全新的世界,很多认知都在变化,尚无定论。但有的成熟的小说家会选择把外部世界作为叙事背景。相对而言,内部世界(人物内心)是基本稳定的,疫情之下,生死面前,爱、悲悯、善良、牺牲精神这些最珍贵的人性,仍旧普遍存在,没有明显改变,这是相对好把握的部分。《爸爸的妻子》选择用中学生女儿的视角看这次疫情,看爸爸和“小姨”(继母),结果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。
姚:
我承认这个角度让我进行得特别顺利。
很多作家在选择叙述角度的时候,不约而同地挑中了傻子,虽然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好办法(《傻瓜吉姆佩尔》除外),但我从中发现一个小秘密,选用较低认知水准的叙述者,远比选用较高认知水准的叙述者更有效率。
一般来说,突如其来的剧烈变故中,肯定有人升华了,有人堕落了,而我恰好在这个短篇小说里写了两个升华的人,尤其是那个妻子,我完全不觉得她派自己的丈夫去救“第三者”有什么不自然,或是有不合理的地方。我记得我还跟你聊过,如果不是家里有小朋友需要照顾,我很有可能就去做志愿者了,这与我平时的精神状貌实在相差太远。推己及人,我就知道,那个妻子的行为是多么正常,多么宝贵。
喻:
鄂梅老师的小说创作,还有一个特点,就是很擅长着眼于“小”,像《旧姑娘》《狡猾的父亲》《心理治疗师》,以及《爸爸的妻子》都是如此。在最平常的生活中发现意义,非常考验作家的形而上能力和艺术创造力。比如这次疫情,作家面对的是“庞然大物”。从正面入手,中短篇小说“吃”不下这个“庞然大物”;长篇小说即便吃下了,可能也会消化不良,甚至无法消化,而且还会面临概念化的风险。这个“庞然大物”开始是怪异的,面目狰狞的,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认识和总结,它又成了当下的日常生活。空无一人的街道,穿着白色防护服救治新冠病人的医护人员,出入社区量体温、查健康码,所有人都戴着口罩、面目不清,这些只可能出现在以前超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中的场景,都成为组成这个“庞然大物”的现实碎片。在这个“庞然大物”面前,“小”就是“巧”,就是策略,也是抽丝剥茧的能力。《爸爸的妻子》不仅“小”,不仅只关注“庞然大物”的某几个“碎片”,还做到了避实就虚。作品没有正面写疫情,是通过女儿的视角,写在一个偶然的机会,出门做志愿者,成立“火线司机群”的爸爸。写疫情中的爸爸,也不是采用全知视角,而是通过“我”通过“小姨”与爸爸的互动,来获知关于疫情关于外面的爸爸的信息。这是“巧”的具体形式。面对新冠疫情,“我”只知道这么多,作为作家的鄂梅老师,估计也只知道这么多。鄂梅老师的关注点更主要是投放在人物的内心世界,这是你的强项,也是你理解把握现实生活的经验和方法。
姚:
也许这正是小说的强大之处吧,从小处入手,把事情往小里说,展示的却是无穷大的疆域。《阿甘正传》正是这样,仅仅通过阿甘有限的几段经历,就串起了几乎整个20 世纪的美国历史。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,几乎每一部经典小说,背后都有风云激荡的历史和大事件,但我们记住的却是小说中的人物。任何时候,人都是一个巨大的感应体,身外发生的一切,都会在人身上留下痕迹,写好人物,就写好了人物所处的环境与时代。
怎样写好人物,这是个终极课题。我的体会是,首先你要非常了解这个人,认同这个人,然后你要尽量让这个人陌生一些,千万避开那些耳熟能详的细节,实在避不开,那就重新找一个角度,我经常遇到这样的事情,写到一半,突然转回去从头再来,因为那个角度让我不顺手,写得没劲。一旦你写好一个人物时,你自己是有感觉的,因为这个人如同获得了生命,他(她)会带着你往前走,你会前进得非常愉快,否则就是互相折磨。关于这篇小说,我庆幸自己一上来就找到了女儿这个角色,因为她来爸爸家还有一个重要的使命,她是来做家教的,她一出现就只能待在家里,后来更是不能走出家门一步,她的处境让我变得自信起来,我只需要顺着她的目光,就能不慌不忙地解说外面那个“庞然大物”。
原发《长江文艺》2020年4期,有删节
爸爸的妻子(节选)
文 | 姚鄂梅
……
这个家的大人都喜欢一边吃饭一边看手机,就像手机也是一盘菜一样,难怪韩韩也喜欢玩手机呢,我觉得韩韩成绩差的原因不一定在他自己身上。
这天小姨的手机没电了,她把手机插在电视柜上充电,饭桌上只剩下爸爸一个人还有手机玩(韩韩的手机早在我来的那天就被没收了),这就好比一个饥肠辘辘的人看见别人在他旁边大快朵颐。小姨不耐烦地冲爸爸嚷道:吃饭就吃饭!哎,怎么回事?你煤气灶还没关好。
爸爸一听赶忙起身,小姨趁机拿过爸爸的手机,与此同时,手机发出一连串收到新消息的提示音。小姨看着看着,脸色变了。爸爸大约也听到了那个声音,赶紧往回撤。已经来不及了。
给我!我们讲好了不看对方手机的。
小姨脸色陡变,一巴掌打开爸爸伸过来的手。
爸爸再次伸手来抢,小姨轻轻一让:很好嘛!这个彼岸花,有多久了?
爸爸搂住小姨,一手控制住她的身体,一手去夺手机。小姨扭来扭去,渐渐失势,突然改变策略,笑了起来:你只要告诉我有多久了,我就把手机还给你,否则我就把它扔到火锅里。
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的,我还不知道你?手机还我,我们有约在先。快点,孩子们看着呢。
我和韩韩同时低下头去,奋力扒饭。
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!小姨绷紧的身体突然一松,说时迟那时快,爸爸以猴子般的敏捷一把将手机抢了回来。小姨一脚踢翻椅子,径直朝卧室走去。片刻,小姨拉开门,探出头来咬牙切齿喊:这事没完!砰的一声把门关了。
见我们都在盯着他看,爸爸提高声音嚷起来:吃完了没有你们?吃完了就撤,赶紧写作业去。
我们支起耳朵听爸爸洗碗,洗得那么专心,头一次没有在洗碗时听歌听抖音听相声,只有水声、碗碟碰撞的声音。洗完了,抽油烟机开起来了,他在抽烟。抽油烟机停了,爸爸走出来,手上拿一只深红色保温杯,那是小姨的。
整整一个下午,爸爸没有走出卧室,小姨也没有,房门关得死死的,让人无从猜测。路灯亮起来了,雪在光晕里飘,我问韩韩肚子饿不饿,韩韩想了想,两眼一亮:我们吃方便面吧。
正在煮面,爸爸出来了,一脸疲惫,像通宵未睡。小姨还好吗?我迎上去低声问。爸爸苦着脸摇头。见我们煮面,爸爸咧了咧嘴:我小时候也爱吃这个面。他把我们从灶台边扒拉开,叹了口气:我发现,人只有在喜欢方便面的年龄才是最快乐的。
我们煮了一大锅面,外加一把青菜苗,四个鸡蛋。第一碗盛好后,爸爸让韩韩给小姨端进去。很快,韩韩就端着碗出来了:妈妈说她不吃。我和爸爸对视一眼。那我可以吃妈妈这碗吗?韩韩眼巴巴问。
吃吧吃吧,待会儿我给她另做。
这时我们还不知道,小姨已经铁了心要绝食。接下来的每一顿,无一例外都原封不动端了出来,一直到第三天傍晚,卧室里传出爸爸的哭声。我们呆怔片刻,拔腿往那边冲去。
小姨一动不动躺在床上,爸爸跪在床边,握着小姨的手。我心中一炸:难道小姨已经死了?韩韩直奔床头,抱着小姨喊:妈妈你不吃饭会饿死自己的呀。
小姨嗯的一声尖锐地哭出来,提到嗓子口的一颗心总算慢慢落下。小姨用极低的声音叫我的名字,我扑过去,和韩韩一起围着她。
我死了以后,你要听姐姐的话,向姐姐学习,姐姐是个好姑娘,她会照顾你的。然后她吩咐我们出去,爸爸也过来把我们往外推。
韩韩问我:她为什么不肯吃饭?我们家又不是没吃的。
我搂了搂他的肩:听到没有?叫你听我的,你现在的任务是,天黑前完成今天的全部作业。其实我真的有点担心,据说绝食达到七天就会死,也就是说,再过四天,她不是赢了,就是死了。
爸爸总算低着头出来了,他现在已经不再掩饰他在流泪的事实。
就因为那个彼岸花?我问。
爸爸点头:其实根本没什么,算了,不跟你说了,你还是个孩子,不懂这些。
我怎么不懂?你跟妈妈当年也是这样吗?小姨就是当年的彼岸花吗?
爸爸吃惊地瞪着我:你妈到底怎么跟你说我的?就知道她会说我的坏话。
才没有,你低估我妈妈了。这话我是板着脸说出来的,我不允许任何人对我妈不敬,包括爸爸。
爸爸又去抽油烟机下抽烟,听着那嗡嗡的声音,我们都有点心烦意乱。我提议休息十分钟,韩韩立马跳起来,抓起他的球拍,开始练习室内乒乓球。这就是男人跟女人的不同吗?我还在忧虑两个大人的战事,韩韩已经可以抛开妈妈的“临终嘱托”,去打乒乓球了。
爸爸向我招手,我走过去,他熄了香烟,我们一起靠着灶台站着。
爸爸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,你妈妈跟我结婚以后,有段时间我对赌博有点上瘾,输了不少钱,她大概是怕我输掉家里唯一值点钱的房子,坚决要求马上离婚。韩韩妈妈的确是我离婚前就认识的,但那时候仅仅是朋友。男人很少离婚后独身到底的,女人也许会,但男人不会,所以我很快就跟韩韩妈妈结了婚,你妈妈从此后就跟我彻底断绝了来往。
行了,你别在这里抽烟了,赶紧想办法让她吃点东西吧,尤其要让她喝水,千万不能脱水。
你也看到了,我都给她下跪了,床的三方都跪过了,丝毫不为所动。要不你代我去吧,她跟你又没有气,说不定你的话对她有用。
答应过后,我退回房间,飞快地把这边的情况报告给罗老师。片刻,罗老师回话了,她觉得值得一试,并简单地教了教我。
我用托盘端着一杯温水、半杯牛奶进去,我喊了两声小姨,她稍稍动了动,表示她知道我进来了。我把默念过好几遍的台词说了出来:小姨,你必须赶紧吃点东西,我听到爸爸在电话联系医院,这种时候去医院多危险啊,万一人家把你当成传染病人,那就更危险了。
小姨立刻睁大了眼睛:他真的在联系医院?
嗯,就在刚才,恐怕现在还没放下电话。
快叫他过来。
当我和爸爸一起出现在卧室门口时,小姨已经靠在床头喝起了牛奶。
后来爸爸悄悄问我:你用了什么好方法,眨眼间就让她坐起来喝牛奶了?我不想把罗老师扯进来,故意逗他:以后吧,现在不想告诉你。
星星啊,我觉得我真的应该把你留在身边,开学以后你就去转学,到爸爸这边来上学好吗?
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,我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妈妈。
从小姨绝食那天开始,爸爸就再也没心情发牢骚骂骂咧咧了,即便现在小姨已经开始少量饮食,爸爸仍然处于紧张状态中,成天都在思考该给小姨做点啥好吃的,但小姨并不领情,她会当面戗他:你以为我不知道?你不是在服侍我,你是在为你们两个的和平演变创造条件。你不是为我好,你是在为你们两个好。爸爸只顾低着头,小姨说十句,他才用微弱的声音反抗一句:你想得太多了。
而且爸爸被赶出了卧室,但他不想让我们看出来,他假装迷上了电视,我们都上床了他还在看电视,实在没有可看的,就在网上打麻将斗地主,中间不停地催我们洗澡,睡觉,我当然不会那么早就睡觉,还有一年多就要高考了,除非我也不幸染上了那种病,否则我就得不眠不休地学习。
为免爸爸发现我还没睡觉,我把墨绿色的围巾搭在台灯上,光线立刻聚成了圆圆的一束,且是绿色的,乍看觉得好玩,看久了就觉得阴森森,尤其是在十二点的时候,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成年人的惨叫:妈!妈!然后就是夹杂着各种混声的哭腔,又一个人走了。我不敢起身,更不敢去撩开窗帘,这情形已不是第一次出现,据说医院已经无力接待更多病人,很多人来不及入院救治就死了。我放下笔,躲在绿光之外,想起了妈妈,生与死的间隔多么微小啊!曾经,我握着妈妈的手,感受过她的体温在我手心里一点一点消失,比一杯水凉下来还快,快十倍都不止,现在,我与死仅仅隔着几十米远,如果我敢撩开窗帘,甚至能看见死者翘起来的下巴。
我找出手机,此时此刻,我非得跟妈妈说几句话不可。上次给妈妈发信息还是中秋节,那天阳光很好,罗老师给了我一盒月饼,不知为什么,一看到月饼我就想哭。晚上,我躲在被窝里给妈妈发了条信息:妈妈,我没吃月饼,一个人吃太甜了,为什么以前跟你一起吃月饼就没有这么甜呢?甜得像毒药。现在,重读了一遍中秋信息后,我又给妈妈写了一条:妈妈你走了也好,起码不会得“新冠肺炎”,我们现在都关在屋里,像躲避大追捕一样躲那个“新冠肺炎”;你没有再婚也好,爸爸的第二段婚姻看起来还是会有问题,这说明什么?说明要么你没有任何错误,错误都在他;要么你们都没错,错在婚姻本身,跟谁结婚都一样,都要经历那些。
写到这里,我咳了一声,隔了一会儿,又咳了一声,我猜是我踢掉了拖鞋的原因,妈妈无数次批评过我这个坏习惯:寒从脚下生!你再赤脚,我就把你所有的鞋子都扔掉。正在暗影中寻找我的拖鞋,爸爸猛地推开了我的房门,我听到他倒吸凉气的声音:你在搞什么鬼?我一把扯掉台灯上的围巾,屋里顿时光明起来。
你刚才在咳嗽?
喝杯水就好了。
他不信,过来用眼皮测量我的额头,看我是不是在发烧。
千万不能感冒啊。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眼里的恐惧。
如果我得了那种病怎么办?
没办法,那就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,所以一定要保护好自己。
我告诉他刚才听到了哭声,他说他也听到了。沉默片刻,我问他为什么还不睡,因为他还穿得好好的,不像刚从床上爬起来。他说我还要问你呢。我说高中生没有这么早睡觉的。他又沉默了。
你觉得我妈跟小姨有什么不同?我斗胆问道。
我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,这么说吧,不同的是我自己,跟你妈妈在一起的我,跟你小姨在一起的我,多少有些不同。我不算好人,但也不是坏人,我的根源可能在于情商太低了,总是处理不好这些事,有些人比我坏得多,但人家就处理得很好,风和日丽,波澜不惊。
那个彼岸花,很年轻很漂亮吗?
都不是。我认识她是在医院里,我带韩韩去看病,她在给别的小孩打针,打了好几次,都没找准血管,人家还没开始骂她,她自己先哭了起来,突然就觉得这个护士蛮可爱的。后来,家属真的跟她吵起来了,眼看那个家长要打人,我冲了上去,人家又不是故意的,哪个小孩不跌倒几次不受几次伤?多打两针又不会死人。你小姨发现的那天,她正在告诉我,她要报名去前线,我建议她不要去,但她说,如果不去,她没办法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。她说那些天她就像一口锅,一直架在大火上烧,再不加水,或是熄火,她会烧坏的。还说,如果她不幸感染了,希望我能收养她的猫,或者把它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,她养了只橘猫,十八斤了,谁看到了都忍不住想笑。你小姨最受不了的就是这里……她认为我连她的猫都见过,说明我去过她家。我说了,我总是处理不好这些关系,我总是很容易欣赏一个人。
看着他苦恼的样子,我一点都不同情他,什么人才完全管不住自己呢?疯子,傻子,婴儿,他明明什么都不是。
地暖开得太大了,温度计一直维持在二十五度左右,但我感觉像三十度。据说这个病毒怕高温,所以现在恐怕整栋楼都是烫的。
罗老师一直跟我保持联系,她叫我别慌,她那边也处于半封闭状态,肯定不能按时开学了,她问了下我的学习情况,吩咐我不要绷得太紧,适当放松节奏,以维持体力。我也向她汇报了小姨的现状,她现在已恢复饮食,但情绪不对,拒绝跟爸爸说话,偶尔说一两句,也是戗死人不抵命的态度,迎脸撞上了也不朝爸爸看一眼。这种情形下我和韩韩都很压抑,有天韩韩推开窗户对我说,你闻闻,空气这么新鲜,这么香甜,怎么会有病毒呢?真想从窗台上跳下去啊。他说这话可把我吓坏了,如果他真那么做,我是有责任的,毕竟这个寒假里,我是他临时请来的家教,所以我对罗老师说,我想逃跑,就算交通中断,我还可以步行,我可以把高德地图打开,按照提示走。只要出了城,说不定我就能搭上便车,搭上便车,我就能去火车站,到了火车站,我马上就可以回来了。罗老师打断我:别想入非非了,这里没有谁盼着你回来,你若回来,还没进城,就会被强行带去隔离,隔离的地方是不是安全,谁也不知道。听天由命吧,就当是上天对你的怜惜,你不是有很久没跟家人在一起了吗?在爸爸身边,在妈妈身边,跟弟弟一起,多好!别理会那些俗言俗语,不管她是谁,爸爸的妻子理所当然就是你的妈妈,趁这机会好好享受享受家的温馨吧,一旦开了学,你就没这机会了。
话说回来,小姨最近对我是有点不一样了,我总觉得她是在故意气爸爸,她喊:韩韩、星星,出来喝水!韩韩、星星,出来吃饭!要不就是:两位同学,出来活动活动,别坐出小肚腩了!她一遍一遍吩咐我们这样吩咐我们那样,却不理睬爸爸,这意味着她已经把我纳入她的阵营,用实际行动把爸爸孤立起来。爸爸假装没听见,没感觉,不是看手机,就是去抽油烟机下抽烟,要不就斜躺在沙发上,被国产电视剧慢慢哄得睡去,他会在那里睡上一整夜。自从那天他被小姨从大床上踢下来,就再也没回去过了。看着爸爸在家抑郁难受的样子,说实话我百感交集,我既希望他不快乐,这样我死去的妈妈可能会好受一点,又不希望他这样,我身上流的血让我心疼这个样子的爸爸。
终于,我们决定做点什么。
为了让事情显得更加自然,韩韩一早就闹起了情绪,不起床,也不吃饭,小姨过来劝了几次无效,丢下一句话:要减肥也不用采取这么极端的方法吧。爸爸也说:饿了自然会起来吃。韩韩躺在床上气得咬牙切齿,事实上他一点都不会饿,我早就让他在被子里悄悄吃过。午饭时间到了,韩韩还是不肯起床,我们三个在桌边坐定,故意让碗筷碰撞出好听的声音,想把他馋出来,结果他在里面叫起了爸爸和小姨的名字,我不知他以前叫过没有,反正在我听来,异常刺耳。
爸爸最先过去,刚到门边,身子一震,颤声喊道:你干什么!你给我下来!小姨也飞扑过去,她比爸爸的反应更厉害,一声尖叫,整个人噗地瘫坐在地上。
韩韩骑坐在窗台上,一条腿吊在外面,扭过身来怒视着我们这边。
你们别过来,再往前一步我就跳!
迅速进入谈判状态。韩韩咬定一条:你们俩给我马上和好,否则我们就永别。
我们一直好好的呀,你误会了,我们之间真没什么,一切都还跟以前一样。
那你为什么晚上睡沙发?韩韩直指爸爸。
不睡沙发了,保证不睡了。
你不准把他赶出来!那根手指又转向小姨。
小姨白着一张脸,倒在爸爸身上,只顾点头,根本发不出声音。
谈判眨眼间结束,韩韩大获全胜,却被爸爸一把揪了下来。
晚上十点多钟,爸爸进了卫生间,不一会儿就穿着就寝的衣服出来,跟我和韩韩道了晚安,啪嗒啪嗒往主卧走。我和韩韩相视一笑,没想到大人们的工作这么好做。
韩韩也睡了,所有人都睡了,我顿时精神一振,黄金四十分钟到了,至少再可以刷一套试卷后睡觉,也许是小时候妈妈教我的笨鸟先飞计一直在起作用,我喜欢众人皆睡我独醒的那一刻,喜欢所有人都去睡觉,任我这只笨鸟慢慢先飞一阵,明天一早他们醒来,会惊讶地发现,那只笨鸟已经飞出老远。
外面有声音。我从门缝里看出去,爸爸正站在主卧门口,向韩韩那边张望。他出来了,腋下夹着一卷被子,轻手轻脚朝沙发走去。看来我们并没有成功,爸爸又被赶出来了,他两手熟练地一抖,一条长长的被筒利索地落在沙发上,他钻进去的动作也同样利索。我看了看还剩一半的卷子,放下笔,拉开门,走了过去,他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一下。我说,你想过明天早上被韩韩发现的后果吗?
行了,你们别管大人的事。我明天会早起,把沙发收拾好,他不会发现的。
罗老师说,僵持的时间越长,越不容易和解。
你把这事也告诉罗老师了?
我在她面前没有秘密。罗老师还说,男人不应该跟女人斤斤计较。
你才这点年纪,不要学他们那一套,我最讨厌听什么男人要让着女人之类的话,男人也有脾气,也有自尊心,我又不是没努力,赌咒发誓,求了又求,难道要我在她面前剖腹自杀?对不起,那我做不到。
我在他旁边坐下来,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幕。
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的那个玩具猫吗?很大,毛很长,像真的一样,妈妈不让我吃糖,就把糖果塞进猫肚子里,说是猫猫抢走了我的糖。
我不记得了。
我记得那天你也是睡在沙发上,我告诉你,我闻到猫肚子里有糖,我叫你给我拿出来,你说你拿不出来,只能让猫自己拉出来,然后你又把猫放到枕头上,说你可以帮我压一压,看能不能压出来。我还记得你那天的被子是黑白条纹的。那天你也是跟妈妈吵架了吗?
多半是。所以你看,爸爸真的是个很失败的人。
也是因为某个彼岸花?
你以为有很多彼岸花呀,就是你小姨啊。你肯定在骂我活该,我也觉得我是活该。老天在上,我不是坏人啊,我工作尽职尽责,离婚的时候不管是不是我全错,主动要求净身出户。
我不想听你说这些,我只是担心你,睡沙发会不会成为你第二次离婚的前奏曲?
不会不会,绝对不能再离了。
电话响了一声,有消息来了,爸爸打开手机,是语音,他听着听着,眼圈开始发红。
他闭上眼睛叹息一声:不管怎样,我得去接她,你看。他把手机递给我,又是彼岸花,刚一点开,一个女子的哭声冲了进来。
老辛啊,你可不可以出来接我一下?我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向你提出这种过分的要求,但我实在没办法了,下班前两小时我就在滴滴上叫了车,现在已经四个小时过去了,还是无人接单,公交、出租全都没了。我好冷,又冷又累,汗湿的衣服现在变凉了,跟结了冰一样,我想走回去,又不知道有多远,平时坐地铁有八九站呢,我走不动了,纸尿裤已经把大腿磨破了,不走路都疼,我已经两天没洗澡了,我好想洗澡,好想回到我家的床上睡一觉,好想吃碗热米饭,好想喝一杯热咖啡。
第二条,语气明显急迫多了:
对了老辛,我想起来了,你不要来了,刚才是我一时冲动,说了那么多自私的话,我这里是最最高危的地区,我整个人就是个大危险品,我不应该向你呼救的,我一定是昏头了,不要来不要来,千万不要来。
第三条:
真的对不起,我不该给你发这个消息的,我收回我全部的话,我怎么能向一个连防护服都没有的人求救呢?就算有防护服,也不能保证你回去的时候百分之百干净,你家里还有小孩还有家人呢,我怎么把这一点给忘了。放心,我会想到别的办法的。
爸爸去了趟卫生间,又进了储藏间,翻找了一会儿,出来时,他手上多了件雨衣。
我指了指主卧那边。爸爸犹豫了一下,放下手上的东西,拿着手机推门进去。
过了一会儿,小姨披散着头发出来,也是直奔储藏间,很快,她拿着一顶棒球帽和一只护目镜出来,重重地放在茶几上。爸爸的声音有点哽咽:我会告诉她,这些都是你帮我准备的。
放屁!不许在她面前提我的名字!我准备这些东西又不是为了她,我是为了我的孩子。
爸爸一个劲地点头。
已走到门口,爸爸突然回转身,张开双臂对小姨说:趁我身上现在还干净,拥抱一个吧。
休想!
爸爸挥挥手,丢了个飞吻, 拉开门走了。
小姨站在那一动不动,她的姿势吓到我了,我想过去看看她,或者说点什么,可我什么也做不了。我猜我也像她一样,呆在原地了。
终于转过身来时,小姨仿佛变了一个人,她的脸色让我想起我考砸的那次,从年级前五滑到年级第三十三,得知消息的一瞬间,天和地猛地在我眼前倒了过来。
你说,我是不是太傻了?刚才的信息是不是她的计策?她是不是只想把他骗出去?他们两个是不是在合谋耍我?
我觉得不会,绝对不会。
其实听她一说,我也有点心虚,不过,我相信我的耳朵,因为她的声音真的很焦虑,很恐惧,后来她改变主意时又很果断很决绝,我相信我的判断。
小姨回房后,我给爸爸发了条信息,我让他记得发点图片回来,因为小姨既担心又后悔。爸爸马上发了几张图片回来,还说路上真的连个鬼影都看不见,太空了太静了,我一路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,难怪她会给我打电话求助,她又没有车,让她怎么回家?叫你小姨放心,就说我知道好歹,心中有数。
过了大约二十分钟,爸爸又发来一张图片,两个护士一起上了他的车。他顺带捎了另一个。
小姨大概也收到同样的信息,她推门出来,对迎过去的我说:他说他遇到了另一个司机,他们正在商量要不要建一个群,专门接送医护人员上下班。
真好呀!但是……我捂住嘴巴,可不能乱说。
小姨看起来睡意全消,在屋里走来走去:要准备点什么呢?脑子全乱了。她打开橱柜,没找到任何东西,又去了储物间,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找什么。
后来,我们正要去睡觉,爸爸回来了,他开了门,人却不进来。我们一起拥向门口,爸爸害怕我们似的,瞬间退到楼道上。
我不进来了,太危险了,你们把我的水杯灌满水递给我,再把毛巾牙刷也给我,我暂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,我们正在排班。我马上就得走,医院里还有好几个下班的医生护士排着队,等着我去接。
小姨抢着说:那你干吗回来?不浪费时间吗?一个晚上不刷牙又能怎样?
我就想回来跟你说一声,免得你想到别处去了。
滚你的!
关好门,小姨对我说:快去洗澡。
我九点多钟就洗过了。
洗过了也要再洗一遍,你刚才差一点就凑到你爸面前去了。
等我洗完澡出来,小姨还在看手机。她兴奋地说,你爸他们的群建起来了,叫“火线司机群”,他们的图片一出来,很快就被好多人转发,我已经在另外三个群里看到了他们。我也凑过去看,但我并不认得哪个是爸爸,因为他们都坐在驾驶座上,都捂得很严实,车座后面拉起了塑料帘子,跟第二排隔开。小姨点开其中一张图片说:你连你爸爸都认不出来?我点头,其实还是有点糊涂,仅凭一双眼睛,还隔着护目镜,小姨到底是怎么认出来的?
爸爸又发回了消息,他不能回家休息了,大家都不敢回家,怕连累了家人,志愿者当中,有一个人独居,他们决定集中到那个人家里休息。
小姨说:正好,叫彼岸花也去那里休息。
只有不在现场的人才说得出这种话!你以为志愿者都不怕死啊?看到医生们全副武装走过来,说实话,虽然很感激他们,更多的还是胆战心惊,两腿发软。他们自己也知道,上了车,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,一般都是他们上车时报个名字,我们跟他们核对地址,他们嗯一声,我们就开车,全程无对话。不过,下车后,他们会向司机深深地鞠一躬,我们也会低头还礼。非常时期,不需要说太多。
得熬到哪天为止啊?
投身其中后我反而不那么焦虑了,就像在公司里修电脑,总觉得单位里那个电脑管理员太慢,急得在一旁走来走去,烦躁不安,后来自己会修了,虽然修理时间跟他一样长,甚至比他长得多,感觉上却比他要快得多。
我把爸爸他们的火线司机群转发给了罗老师,很快,她就发了朋友圈,还特别点明:那个最帅的英雄司机,是我学生的爸爸。我又把罗老师的朋友圈截图给爸爸,爸爸又发在他的朋友圈,两个没有对方微信的人,背对背互相夸赞不已。
爸爸终于给我们发回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,他买到豆皮了,马上给我们送回来。
我和韩韩挤在门口,小姨在后面挖苦韩韩:要是你交作业有等豆皮这么积极,你肯定不是现在这水平。韩韩高声反驳:我不是在等豆皮,我是在等爸爸,我都几天没见到爸爸了。
爸爸居然没敲门,而是电话通知我们:我已到门口啦!
门开了,爸爸拎着个塑料袋子站在外面,他先吩咐小姨戴上手套,然后他小心地解开系得严严实实的塑料袋子,里面还有一层塑料袋。他让小姨用指尖接过去。
停!听我指令,拿下塑料袋子,连同手套一起交给我带出去。
豆皮分量很大,小姨问:你吃过了吗?
没有。我本来想吃的,脸上这些东西脱起来太麻烦。
那快进来吃呀,还站着干什么?
拿只碗装一点,给我递出来,我就在楼道里吃。
那像什么话?进来吃,我们不嫌你。
少废话,不然我就走了。
小姨把豆皮分成四份,我们三个站在门厅里,爸爸站在楼道里,中间隔着两米多远,我们一边吃一边望着对方傻笑。韩韩在我耳边说:他们好了!又对爸爸说:爸爸你下次带鸭脖回来吧,好久没吃鸭脖了。要精武鸭脖哦。
好,我努力去找,也要看馋嘴猫运气好不好,运气好我才找得到。又问我:你呢?你想吃什么?
小姨接过去说:就像外面什么都有似的,说不定还不如我的储备丰富呢。
那你呢?爸爸转向小姨:你想要什么?别说了,我知道,看我猜得对不对?爸爸把碗放在地上,举起双手,在头顶比画一个心形。
哈哈哈!他自己先不好意思地大笑起来,我和韩韩也笑崩了,弯着腰逃回屋去。
小姨追过来,把我们拉到水池边洗手漱口,看看韩韩搓得泡沫直飞的小肥手,再看看小姨在一旁认真监督的模样,老天!我为什么会有种热乎乎的感觉?
洗完手,小姨拿起护手霜,我说我背包里有。小姨说:水池边的护手霜就是洗手后用的,卫生间里的是洗澡后用的,包里的护手霜是在外面洗手后用的,女孩子,要多备几管护手霜,要二十四小时保持手部滋润。我低低地唉了一声,这些话,我妈妈以前也说过,但由小姨的嘴说出来,好像又是有另一层意思,到底是什么意思,我也说不出来,只是觉得心里暖暖的,软软的。
一晃十多天就过去,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家门,加入火线司机群,我感觉他们的心理大概跟爸爸差不多,与其做一名足不出户焦虑不安的旁观者,不如投身其中,“当局者迷”,反倒可以缓解一些焦虑。
有一天,爸爸告诉我们,一个很有威望的人接管了火线司机群,第一件事就是安排第一批上岗的司机休息。其实也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休息,而是安排在某个地方隔离,等隔离期过了,安全无虞,才可以回家。
从此以后,爸爸跟我们的联系就没以前那么频繁了,他说隔离的地方什么东西都要消毒,一天好几次消毒,手机是消毒的主要目标,所以他的手机总是不在身边。另外每个隔离者每天还要接受很多检查,总之他现在不像以前那么自由了。小姨说,拍几张照片给我们,看看你们怎么隔离的。爸爸说没什么好拍的,就是一张床,一个床头柜,枯燥得很,像医院,又像关禁闭。他在手机里说这些的时候,不知为什么有点意兴阑珊,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,但他每次都要跟韩韩聊几句,我发现只要韩韩一出现,爸爸的声音立刻活泼起来,几乎能看到他在那边手舞足蹈的样子。
韩韩,想老子了吧?别不承认。可不要光顾着睡懒觉哦,向姐姐学着点,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,姐姐是学霸,弟弟也不会差,只是目前还没有发动起来而已。我上小学时成绩也不咋样,到了初二那年,突然就开始发飙了,咱们男子汉就是这样,有点贪玩,有点不专心,一旦觉醒过来,那就没人追得上。
爸爸我可以出来找你玩吗?我试过妈妈准备的防护服,还有护目镜和口罩,像宇航员一样。怎么不能出来呢?如果不能出来那干吗要准备这些东西?这套装备不就是为出门准备的吗?
你还是太轻敌了,医护人员的防护服比你那个防护服高级吧?他们防护得那么好,还是有人被感染了,所以你还是安安心心待在家里吧,等我自由了,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。
我要吃烤鸭,我要吃臭鳜鱼、臭豆腐,我要吃比萨,我还要吃卤藕卤鸡爪,天天都吃妈妈做的饭,吃得我生无可恋。
小姨忍不住插嘴:你还生无可恋?一天三顿做给你吃的人才生无可恋呢。
你们不要说这种话!爸爸在那边咳嗽了两声。活着多么好,怎么能说生无可恋呢?
你在咳嗽?别是传染了吧?小姨笑着问。
传染了还敢把我放在这里?说真的,好想回家!
想什么呢,专心隔离!不彻底安全不许回家。小姨一副下达命令的口气。
好的好的,我不会回来的。爸爸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,就像他正在一条传送带上,平缓地、义无反顾离我们而去。
接下来整整两天,爸爸都没有任何消息传来,妈妈去火线司机群里问,也没人回应,那些人都是临时凑到一起的,彼此并不认识。妈妈又问那个首批司机隔离地点,问了一天多,总算有个人出面回应了。一个微信名叫“狭路相逢”的人,他叫小姨加一下他的微信。
几天的追问终于有了下落,爸爸并没有去隔离中心,而是作为疑似病例进了医院。
他肯定是过分小心了才疑神疑鬼的,他防护得那么好,怎么会“疑似”呢?小姨一听就跳了起来。
事实上,他前天刚被确诊。
小姨不作声了,过了一会儿,她喂了一声,接着一直喂喂喂,好像是对方掉线了。
其实对方一直都在,等小姨安静下来了,狭路相逢才说:我内心一直都在斗争,到底要不要告诉你,因为他一直不让我们告诉你,他说让你们先焦虑一阵,这比突然受到打击要好。你们不能去医院看他,去了也见不着。无论小姨怎么哀求,怎么威胁,狭路相逢都拒绝提供爸爸的地址。不是怕你们被感染,这种可能是绝对存在的,最怕的是你们被感染后,又传染给更多的人,更多更多的人。
不仅如此,狭路相逢还告诉我们,最好不要声张,一旦小区里的人知道我们家有确诊病例,很可能会封上我们的家门,因为担心我们会去找患者,以及其他种种可能。
你们要他像个耻辱一样消失吗?小姨大叫起来。他那么阳光那么善良的一个人,他要是不去做志愿者,要是不去做这个火线司机,就没这回事,为什么现在要让他悄悄死掉?
哎哎哎别这么说呀嫂子,人还活着呢,你放心,一定会尽全力治疗的,绝大多数都能治愈。
三个人面面相觑,韩韩说:我爸爸肯定没事的,他那么壮,他感冒从来不吃药。
小姨看看韩韩,又看看我,但我知道,她并没有真的在看我们,她的视线是空的,她一脸的失魂落魄。
我要找她,我一定要找到她。她在手机上迅速翻找,不停地发消息,偶尔回过头来对我们说:现在开始,在我忙完之前,你们得自己管自己,饿了就去厨房找东西吃,吃完了就写作业。
这种状态持续了一天多,小姨的寻找终于有了结果。她在发语音:你好彼岸花,我是老辛的老婆,你知道老辛在哪里吗?
我放下笔,紧张地望着她。
不知道?自从他那天去接你下班,就一直没回家,我没有别的意思,我就是在找他,没有他的下落,我们一家人都很着急。
这么说,你知道了?什么时候知道的?谁告诉你的?你们现在在一起吗?什么?你在上班?也就是说,你是安全的?你确定?
彼岸花似乎在长篇大论,小姨左手拿着手机,一边听着,一边无意识地揪扯绒裤上的小毛球。
小姨再没说什么,放下手机,怔怔地坐着。
我倒了杯热水过去,双手递给她。她抬头看我,脸色居然平静了些,至少没有了刚才的失魂落魄。
那个彼岸花,她没事,她还在上班,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?说明你爸爸不是从彼岸花那里传染的。
我似懂非懂地看着她,她端起水杯,仰面喝光,心满意足地把空杯递给我:
谢谢你!
全文见《中华文学选刊》2020年5期
选自《长江文艺》2020年4期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